一個(ge) 幼年逃離鄉(xiang) 村、渴望融入城市的年輕人,經曆種種挫敗和失意,無奈回到鄉(xiang) 村,卻在無意間發掘了一座財富的寶藏。隨著他在淘寶上賣出第一個(ge) 自製簡易家具,短時間內(nei) ,數以千計的淘寶店覆蓋了整個(ge) 村莊。
本不起眼的土地上,驟然上演起關(guan) 於(yu) 財富、欲望、機遇、爭(zheng) 鬥的戲劇性故事。商業(ye) 力量的勃興(xing) ,模糊了城鄉(xiang) 之間的邊界,也造就了農(nong) 民與(yu) 市民之外的另一種人生。
《智族GQ》記者深入“中國淘寶第一村”,嚐試去探尋,以互聯網為(wei) 首的現代元素的闖入,怎樣改變著鄉(xiang) 土社會(hui) 的日常、倫(lun) 理、人心。這裏講述的不僅(jin) 是一座村莊的財富傳(chuan) 奇,更是一群中國農(nong) 民的命運激蕩。
1
電視裏傳(chuan) 來零點報時,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覆蓋了東(dong) 風村。那仿佛是夜空中的一場炫富,誰家放的煙花最多,誰在村裏就最有麵子。
孫寒卻渾身酸痛蹲在路邊,打電話叫人來把四腳朝天的車子拖走。十幾分鍾前,為(wei) 了逃離一個(ge) 令他厭煩的飯局,他借著酒勁猛踩油門,時速到了一百邁。但一塊大石撞飛了左前輪,車翻了三四圈,險些栽進路旁的臭水溝。
一個(ge) 星期前,他開車出村時心事重重。沙集鎮政府派他去浙江領一塊牌匾,他有些不情願,過去三四年裏,類似的事占了他太多時間,名氣越來越大,卻耽誤了做生意。可是作為(wei) 村裏第一個(ge) 做淘寶賣家具的人,他不得不出麵。
村裏人心裏都明白,沒有孫寒,這個(ge) 蘇北窮村成不了“中國淘寶第一村”。即使是那些生意早就做得比他大,背後嘲笑他甚至咒他早點兒(er) 破產(chan) 的人,當著他的麵,也得保持幾分客氣。
從(cong) 阿裏巴巴高管手裏接過“中國淘寶村”的牌匾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早點兒(er) 回家。回村是2013年最後一天的晚上,他要趕在零點前回家放爆竹。做了五六年淘寶,[注冊(ce) 盧森堡公司]村民們(men) 已經學著城裏的買(mai) 家們(men) 過起了陽曆新年。
剛一進村,幾個(ge) 熟人攔車叫他去喝酒,他心裏暗暗叫苦。自從(cong) 全村人跟著他做起了淘寶,飯局漸漸變了味道,成了展示財力的舞台。賺得越多,越是飯局的焦點。
孫寒長期扮演這個(ge) 角色,但這時候他已經不是了。
飯桌上煙霧繚繞。關(guan) 於(yu) 他去阿裏巴巴領牌子的事,沒人問哪怕一句,唯一的話題就是討論各自又賺了多少錢。聽別人講著最近接的大單,再想想自己手頭的幾百萬(wan) 貸款,這酒越喝越不是滋味。孫寒隻待了半小時,主動給自己灌了半斤酒,就急匆匆離開了。
出門一兩(liang) 分鍾,他就翻了車。
回家後,老婆大哭大鬧了三四個(ge) 月,說他是個(ge) 沒用的男人,要跟他離婚。放在車後備箱裏的牌匾倒是完好無損,幾天後政府拿走了,曾經承諾給他報銷的油費,卻沒人再提起。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2015年7月的一個(ge) 晚上,在離東(dong) 風村20公裏的宿遷市一家豪華餐廳裏,33歲的孫寒拿出手機,向我展示翻車後拍的照片。他輕鬆自如,像是在講發生在另一個(ge) 人身上的事。
餐廳門外停著一輛黑色寶馬5係,是翻車5個(ge) 月後買(mai) 的。他委托懂車的朋友選車,要求必須是村裏最好的。朋友推薦了這款,說要55萬(wan) ,他馬上付了錢,雖然當時還背著三四百萬(wan) 的貸款。
我問他當時生意不太理想,為(wei) 什麽(me) 還買(mai) 這麽(me) 貴的車。他沒說話,示意一起幹一杯。過了一會(hui) 兒(er) ,他說:
“因為(wei) 我得讓別人瞧得起。”
2
自從(cong) 7歲那年去了睢寧縣城上學,東(dong) 風村人都以為(wei) 孫寒不會(hui) 再回來。在縣城供銷社的祖父給他辦了非農(nong) 戶口,為(wei) 了將來大學畢業(ye) 包分配。誰都覺得他將來肯定會(hui) 變成一個(ge) 城裏人。
可是10年前的一天,他悄悄回了村。在這個(ge) 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的蘇北小村裏,二十出頭在家就是混吃等死,沒出息。尤其是他不出門幹活,成天坐在家裏,手裏攥個(ge) 黑乎乎的東(dong) 西對著一塊屏幕點來點去,就更讓人奇怪。
常有人問他:這是什麽(me) 東(dong) 西?電腦。你在幹什麽(me) ?賺錢。成天坐家裏不幹活怎麽(me) 賺錢?你不懂。他的父母已經記不清被人勸了多少次:年紀輕輕,早點兒(er) 挽救還來得及,不要走火入魔。
直到他家門口每天下午堆起一人多高的包裹,鎮上郵局派麵包車來拉貨,村民們(men) 才意識到,他可能沒說錯,自己真的不懂。“他一開始找我,我還以為(wei) 是傳(chuan) 銷。”沙慶說,“當時哪能想到,搞這個(ge) 真能賺錢?”
33歲的沙慶初中畢業(ye) 後開始在村裏打零工,3年後覺得受夠了,去三亞(ya) 當了出租車司機。靠著給景點周邊的餐館輸送遊客拿提成,他一年能賺十多萬(wan) 。那是十幾年前,村裏的絕大多數壯勞力散落在全國各地。那時他覺得回村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但現在,他把生意做回了村裏。一天上午,我在他兩(liang) 千平米的家具廠門口看到高高掛起的紅色條幅,“不為(wei) 失敗找理由,隻為(wei) 成功找辦法”。周圍,一模一樣的廠房總共有11座。不久前,這裏還是荒地。一年多前的一個(ge) 早上,村裏開會(hui) 說要集資建設電商創業(ye) 園,年銷售額一千萬(wan) 以上有資格報名,想要入駐,中午12點前交一百萬(wan) 。不到一個(ge) 鍾頭,就有15個(ge) 人交了錢,村裏會(hui) 計隻好退回去4個(ge) 。
村口立著一塊高高的牌子,上麵寫(xie) 著“東(dong) 風村中國淘寶第一村”,再往前走,是一條由北向南望不到頭的“淘寶大道”。一路上,物流快遞就有五十多家,其中最大的一家每個(ge) 月能收走一百五十萬(wan) 元快遞費,這家公司整個(ge) 華東(dong) 地區的網點沒有哪個(ge) 比它收入更多。
淘寶大道沿途還有幾條東(dong) 西向的道路,分別叫天貓路、紅冰路、春曉路,後兩(liang) 個(ge) 都是曾經來過村裏的阿裏巴巴副總裁的名字。還有一條路原本叫馬雲(yun) 大道,但“馬”字卻被摘掉了。村民解釋說,馬雲(yun) 傳(chuan) 話下來,他想低調。
東(dong) 風村人的一天從(cong) 中午開始,上午都在熟睡。深夜是村民們(men) 最忙的時候,因為(wei) 城裏人下了班,上淘寶挑貨。村子西邊新修的廣場上,每到傍晚就會(hui) 出現戲劇性的一幕:數以百計的老板娘跳起廣場舞,手機裏阿裏旺旺的叮咚聲此起彼伏。一旦響起,她們(men) 馬上停下舞步,等處理完生意,接著再跳。
我曾在網上看到,東(dong) 風村一麵磚牆上刷寫(xie) 著標語“與(yu) 其在外東(dong) 奔西跑,不如在家上網淘寶”。但到村裏後,卻從(cong) 未發現過。一位村幹部說,現在不需要再做這種動員,取而代之的標語是:“遊戲一般輕鬆、愉快的財富奇跡!”
一切都因為(wei) 孫寒偶然的舉(ju) 動。自從(cong) 他請電信局的人喝了一星期酒,開通全村第一個(ge) 上網賬戶,短短幾年,三四千家賣家具的淘寶店覆蓋了東(dong) 風村的各個(ge) 角落。
風潮還蔓延到周邊村子。東(dong) 風村所在沙集鎮的鎮長楊帆說,全鎮六萬(wan) 人,將近兩(liang) 萬(wan) 人做淘寶。他麵露自豪地說,有這等規模,是因為(wei) 睢寧人比別人有頭腦。例子則是,杭州西湖邊的野導遊全是沙集鄰鎮的人,別人就是擠不進去。
“你聽起來可能覺得不太光彩。”他說,“但這也說明我們(men) 比較善於(yu) 複製成功經驗。”
對孫寒來說,過去十年像一場夢。他開淘寶店之前,村裏僅(jin) 有的兩(liang) 三個(ge) 木匠隻會(hui) 做棺材。而現在,小到一顆螺絲(si) ,大到上百萬(wan) 的加工機械,淘寶大道上一應俱全。他最初的目標是每天賺一百塊錢,而現在,村裏的家具廠三四百家,年銷售額上千萬(wan) 元者幾十家。
他習(xi) 慣了被人當作引領潮流的英雄。一家店鋪門口掛著條幅:“沙集模式創始人孫寒帶電商人再創奇跡”。我問他是什麽(me) 意思,他平靜地說:“跟我沒關(guan) 係。那家人打著我的旗號賺錢。”幾天之後,他和這個(ge) 借他名義(yi) 的人作為(wei) 網商代表出席鎮裏的會(hui) 議,相談甚歡。
但是幾年前,他可沒有這樣的好脾氣。看著村裏人一傳(chuan) 十、十傳(chuan) 百地幹起了淘寶,他的煩惱大於(yu) 興(xing) 奮,因為(wei) 賣的都是和自己家一樣的東(dong) 西。一怒之下,他專(zhuan) 門雇人在淘寶上投訴村裏人盜用他的產(chan) 品圖片,雖然他也是從(cong) 國外家具網站上扒的。他希望這能換來一些道歉。
道歉沒等來,等來了半夜砸碎窗戶的磚頭。從(cong) 此一旦有人被投訴,都懷疑到他頭上。 “有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hui) 忘。”他的妻子張瑋氣憤地回憶,2009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她接到電話,對方說,大過年竟然敢投訴我,你們(men) 全家不得好死。
第二天一大早,張瑋衝(chong) 到了對方家裏。“我把他帶到我們(men) 家給孫寒道歉了。否則我這輩子不會(hui) 放過他。”她狠狠地說。
3
學生時代,孫寒是個(ge) 自卑的邊緣人。在縣城學校裏,沒有人願意跟他玩兒(er) ,因為(wei) 他是農(nong) 村來的。他的祖父是縣城供銷社的一把手,6個(ge) 兒(er) 子隻有一個(ge) 沒有走出農(nong) 村,就是孫寒的父親(qin) 。為(wei) 了全家將來被人瞧得起,孫寒沒有選擇的權利,必須留在縣城。
學校裏沒人搭理他,他就和一群遊手好閑的社會(hui) 青年混在一起,打架訛錢。一次街頭械鬥,對方六七個(ge) 人提著刀,他撿起一個(ge) 啤酒瓶就衝(chong) 了上去,頭頂至今還留著八道刀疤。高中時,沒有老師願意讓他在自己的班上。他轉了三次學,也被開除了三次。
讀書(shu) 改變命運的路走到了盡頭,但他想去更大的城市。自從(cong) 6歲收莊稼時被鐮刀割傷(shang) 了腿,他發誓要跟農(nong) 村說再見。“我從(cong) 小就想坐在辦公室裏做體(ti) 麵的工作。不要幹體(ti) 力活。”他對我說。
他到了南京,能找到的工作隻有保安,月薪六百,試用期四百。隨後兩(liang) 三年,換過的工作他自己都數不清。搬運工、群眾(zhong) 演員、安利銷售……麵容帥氣、身高1.85米的他還在酒吧當過少爺,陪女客喝酒聊天,一場收入兩(liang) 百塊,還要穿著花襯衫和尖頭皮鞋走台。“現在想想簡直太惡心。但當時你得活下去。”
一度,他以為(wei) 命運終於(yu) 眷顧了他。通過在南京上大專(zhuan) 的妹妹,他認識了她的一個(ge) 女同學。對方看上他的高和帥。那是2003年,女孩的父親(qin) 每個(ge) 月給她五六千元,足夠兩(liang) 人過上他此前不敢想象的生活。女孩一再要求他找份穩定的工作,帶他出去能更有麵子。但他沒當回事。
一年以後,他們(men) 分手了。對方丟(diu) 給他一句話:“你就是個(ge) 小白臉。”
破碎的不隻是這段奇怪的感情,還有他對大城市的幻想。他回到了睢寧縣城,當起移動公司的客服經理。他沒有對方要求的大專(zhuan) 以上學曆,但還是混了進去。後來他出了名,報道都寫(xie) 他是南京林業(ye) 大學畢業(ye) 。這所學校想把他作為(wei) 傑出校友宣傳(chuan) ,查他的年級和專(zhuan) 業(ye) ,卻怎麽(me) 也查不到。他說那些報道都寫(xie) 錯了——應聘之前,他花10塊錢在複印店偽(wei) 造了一張學曆證書(shu) 。
在移動公司,他每個(ge) 月至少賺三四千塊,業(ye) 績好時能超過一萬(wan) 元。但他不滿足。過去幾年的苦日子讓他決(jue) 計要成為(wei) 有錢人,總是用辦公電腦上網摸索怎樣快速致富。
很快,他發現現實中就有發財的門道。移動公司有充360元話費贈送手機的項目,那款手機市場價(jia) 450元。他利用工作便利低買(mai) 高賣,一個(ge) 月賺了十幾萬(wan) ,還清了母親(qin) 在街頭擺布攤欠下的外債(zhai) 。他興(xing) 奮地把漏洞告訴同事,大家紛紛效仿。等公司領導發現時,同事立即把他供了出去。
一路挫敗,他隻好回家。為(wei) 了避開父母和鄰居的羞辱,他鑽進鎮上的網吧。沒過多久他花完了手頭的錢,不好意思向父母要,想起還有30張從(cong) 移動公司帶出來的100元充值卡,便隨手注冊(ce) 了一個(ge) 淘寶店,以90元一張的價(jia) 格掛了上去。
他隻是想碰碰運氣。可是一兩(liang) 天就全賣了。
他興(xing) 奮極了,跟父母軟磨硬泡了一個(ge) 星期,要來兩(liang) 千多塊錢,買(mai) 來村裏第一台電腦,開起了淘寶店。充值卡賣完後,他賣起了義(yi) 烏(wu) 的小飾品,每個(ge) 月賺一兩(liang) 千塊。雖然還得經受鄰居的嘲弄,但至少能堵上父母的嘴。
幾個(ge) 月後,2007年的正月裏,他結婚了。新娘又是妹妹的同學,兩(liang) 人交往十幾天就辦了婚禮。
女方的父母瞧不上這個(ge) 窮女婿,但女兒(er) 沒聽他們(men) 的。“我那時覺得孫寒和一般的年輕人不一樣,很前衛,很聰明。跟著他一定有出路。”張瑋坐在寶馬的後排座位上,雙手摟著兩(liang) 個(ge) 女兒(er) ,語氣中洋溢著幸福。
但在那個(ge) 時候,未來的出路會(hui) 是什麽(me) 呢?他倆(lia) 都不知道。
4
一次偶然的逛街改變了一切。
婚後不久,張瑋不滿足於(yu) 在淘寶賣小飾品的微薄收入,覺得村裏人瞧不起。她對大城市滿是憧憬,鼓動孫寒到上海尋找機會(hui) 。
在上海的一天下午,夫妻倆(lia) 無意間走進了宜家商場,他們(men) 說以前從(cong) 沒見過那種“簡約時尚”的家具。孫寒對一個(ge) 簡易收納架愛不釋手,看了看價(jia) 格,298元。他苦笑著搖搖頭。
但一轉念,他決(jue) 定買(mai) 下來。這東(dong) 西不複雜,不如自己找人加工生產(chan) ,放到淘寶上去賣。
可是在這個(ge) 從(cong) 來沒有生產(chan) 過家具的村子裏,木匠唯一會(hui) 做的隻有棺材。他走遍周邊鄉(xiang) 鎮,找了二三十處,終於(yu) 在沙集鎮上找到一位王木匠願意做。
起初的目標是一個(ge) 月賺三千塊,但沒多久,他發現一天就可以賺這麽(me) 多。宜家賣298,他賣198,成本不到100。那時候,淘寶上賣家具的店寥寥無幾,買(mai) 家的需求遠比他想象的要強烈。不到半個(ge) 月,鎮上快遞員的摩托車已經承載不了他每天上百單的生意。他和郵政物流談合作,對方說如果一年能收到八千塊運費,就每天派麵包車上門拉貨。
合同簽訂第一個(ge) 月,運費就收了一萬(wan) 多。在縣城最好的餐廳,興(xing) 奮的孫寒被同樣興(xing) 奮的郵政業(ye) 務員灌到爛醉。但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酒瓶子上,印著一條冉冉升起的金龍。
隻見往外送貨,卻從(cong) 不見人上門付錢,有人想明白其中的奧秘。賣了3個(ge) 月,住對門的王樸問他,你這生意是怎麽(me) 做的,能不能教教我?
孫寒沒多想,痛快地答應了。沒過多久,關(guan) 係要好的幾個(ge) 人接連來問,他一一手把手指導,給他們(men) 供貨。一句接一句的恭維聲中,他覺得自己終於(yu) 成了一個(ge) 有麵子的人。
眼看訂單量越來越多,王木匠坐地起價(jia) ,還偷偷給別人供貨。一次在酒桌上,他差點兒(er) 挨了孫寒的揍,雙方斷了來往。此時的孫寒已經有足夠的本錢自己辦廠。他花兩(liang) 萬(wan) 元買(mai) 機器,五萬(wan) 元買(mai) 材料,把原本準備當豬圈用的三百平米建成了廠房。
那段時間是他記憶中最風光得意的日子。淘寶店裏的訂單數越來越多,利潤率超過百分之百。每天下午十幾口人在他家院子裏排隊提貨,有時還因為(wei) 搶不到貨而打起來。
好景不長。沒多久,他發現淘寶上賣類似產(chan) 品的店鋪越來越多,價(jia) 格比他更低,地址都在本地,卻不是從(cong) 他家拿貨。幾個(ge) 每天來提貨的朋友再也不來了,偶爾在路上碰到,總是露出躲避的眼神。在村裏打聽一圈他才知道,他們(men) 都自己開了廠,還教會(hui) 不少人。
一天晚上,他把最初教會(hui) 的六七個(ge) 人叫到一起喝酒。他拍了桌子,摔了凳子,要求一起簽保密協議,不準再教人開店。誰若違反,其他人一起把他店裏的貨惡意拍下架。“你多教一個(ge) 人,就是多樹立一個(ge) 敵人。”他語氣強硬地說。
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複雜。與(yu) 城市不同,農(nong) 村有著數不清的熟人關(guan) 係。即使他管得了朋友,也管不了他們(men) 背後的關(guan) 係網。
他後來不再提協議的事,因為(wei) 他帶頭違反。簽完協議沒幾天,他教會(hui) 了大專(zhuan) 畢業(ye) 回家的妹妹,緊接著又幫了幾個(ge) 親(qin) 戚。“都是自家人,張口問了,你咋好意思不說?”他有點兒(er) 氣惱地對我說。
那段時間,他總是睡不著覺,半夜反複想,如果當初朋友問的時候我拒絕了,現在會(hui) 怎麽(me) 樣?
但他已經來不及後悔。不到半年,淘寶店開遍了整個(ge) 村子。
5
此前的20多年裏,東(dong) 風村在江蘇省內(nei) 以“破爛村”而聞名,村民們(men) 依靠加工全國各地運來的廢舊塑料謀生。少數人發家致富,但更多的人外出闖蕩。加工塑料需要相當的本錢,大部分人家不具備。有村民說,當年如果有老人去世,整個(ge) 村子湊不出4個(ge) 年輕力壯的男人抬棺材。
如今,在外打拚的壯勞力多數都回村當上了淘寶店主。回到這片以前嫌棄的土地時,曾經的親(qin) 戚、朋友又多了一重身份——對手。
有一天,我問劉興(xing) 利,你覺得淘寶店多起來之後,村裏人關(guan) 係怎麽(me) 樣?他是村裏第一個(ge) 大學生,公認的“有思想的人”。
“很微妙,很微妙,很微妙。”他連說三遍。
劉興(xing) 利曾是村民眼中讀書(shu) 改變命運的典範。七八年前,他在徐州一家工廠做廠長助理,月薪六千元。聽說孫寒做淘寶賺到錢,他立即辭職回村,成了村裏第一批開淘寶店的人之一。那批人中,隻有他不是被孫寒教會(hui) 的。他說自己靠的是“觀察”,不僅(jin) 拷貝了孫寒的產(chan) 品圖片,還摸清了孫寒的拿貨渠道。
他沒覺得這有什麽(me) 不對,“他本身也是抄的。他能抄,我為(wei) 什麽(me) 不能抄?”
兩(liang) 人後來起了衝(chong) 突。幾個(ge) 月間,劉興(xing) 利店裏的銷量節節上升,幾乎和孫寒持平。因為(wei) 孫寒的投訴,他的店被淘寶關(guan) 了。他用老婆的身份證重新開店,並馬上反擊。第二天,他請人拍了幾十張照片,提供給其他的店主隨意使用。很快,他拍攝的圖片占據了淘寶搜索頁的大部分位置,孫寒的店鋪被淹沒了。
和孫寒不同,他並不擔心這是在培養(yang) 競爭(zheng) 對手。“要把村裏整體(ti) 規模做起來,讓買(mai) 家注意到我們(men) ,全國的市場這麽(me) 大,不愁沒活路。你幻想著自己一個(ge) 人賺錢,其實勢單力薄,外麵大企業(ye) 很容易捏死你。”
緊接著,他又啟動了價(jia) 格攻勢。當時村裏賣木條收納架的店已經上百家,任何一家降價(jia) ,其他家必須跟著降,否則銷量直線下滑。幾個(ge) 月間,價(jia) 格從(cong) 200降到了120。劉興(xing) 利做了一個(ge) 讓全村人吃驚的舉(ju) 動:直接把價(jia) 格降到60塊。他要把這款貨“砸死”。
別人罵他是惡意砸價(jia) ,讀過大學的他卻認為(wei) 自己在用更高級的思維考慮問題。“那時候已經誰都沒錢賺了,必須讓這個(ge) 品種消失,上新貨,才有出路。買(mai) 家看到價(jia) 格差這麽(me) 多,60塊的他不敢買(mai) ,120塊的他嫌貴,他對這款貨的信任就沒了。”
類似的價(jia) 格戰從(cong) 此以後在村子裏周而複始。一旦某家的一款產(chan) 品銷量領先,幾天之內(nei) ,上百家店就會(hui) 掛出同樣的圖片,價(jia) 格一路走低,直到大家都沒錢可賺,再去抄下一種。
爭(zheng) 鬥從(cong) 線上蔓延到了線下。越來越多的人家在自家後院裏搭起廠房,村裏的壯勞力漸漸不夠用,幾千名外地工人湧進了東(dong) 風村。激烈的競爭(zheng) 下,工人工資翻了幾番,相互間的挖角每天都在上演。一個(ge) 總也留不住人的廠子被戲稱為(wei) “東(dong) 風村木工進修學校”。越來越多的店主把淘寶客服放在了幾十公裏外的睢寧縣城,一是害怕被別人挖走,二是擔心他們(men) 摸清了廠裏門道,另起爐灶。
前一天還在酒桌上推杯送盞,第二天就因為(wei) 生意上的摩擦發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類似的事屢屢發生。農(nong) 村裏常見的串門兒(er) 在這裏幾乎看不到,大家都習(xi) 慣了關(guan) 起家門埋頭賺錢。
越來越多的人適應了這種明爭(zheng) 暗鬥的生活,但對於(yu) 後來者的崛起,孫寒卻有些耿耿於(yu) 懷。他以為(wei) 自己有足夠的威信重新掌控主動權——當時的他成了遠近聞名的“農(nong) 民創業(ye) 領袖”,家門口掛滿了各種牌匾。
在此之前,一位精明的村民聯係上了阿裏巴巴,二十多家媒體(ti) 扛著長槍短炮進了村。從(cong) 外地報紙的整版報道上,縣鎮兩(liang) 級的領導才第一次發現,自己管轄的地盤上竟有這種能作為(wei) 政績宣揚的事。孫寒隨即成了被大力宣傳(chuan) 的人物,而那個(ge) 招來媒體(ti) 的人,因為(wei) 當著鎮上中學的教師,“不宜過多宣傳(chuan) ”,而被淡忘了。
各種來路的訪問者如潮水般湧進了東(dong) 風村。每逢來訪,孫寒都要講述自己的“傳(chuan) 奇經曆”。最多的時候,一天講了7遍。讚賞聲中,他覺得自己成了村子的主人。
在政府的支持下,他牽頭成立了“沙集鎮電子商務協會(hui) ”,當起了會(hui) 長。協會(hui) 辦公室就設在他家,成立的那天,院子裏立著氣拱門,拉起橫幅,來了兩(liang) 百多號人,比辦婚禮還要熱鬧。鞭炮聲中,鎮政府送給他一座領航舵,上麵刻著一行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
不久後,他請來專(zhuan) 業(ye) 攝影師,給村裏的產(chan) 品一一拍照。他興(xing) 衝(chong) 衝(chong) 地在協會(hui) 的QQ群裏發出通知,要求大家用統一的圖片,定統一的價(jia) 格,停止內(nei) 耗,共同致富。可是五百人的QQ群,根本沒人響應。
一位村民用“愚蠢幼稚”向我形容孫寒當時的舉(ju) 動。“還是幾十年前吃大鍋飯的思路,稍微有點兒(er) 腦子就知道不行。就算你能管住東(dong) 風村的價(jia) 格,你管得了別人嗎?我們(men) 不還得跟著降?”諸如此類的非議,後來逐漸傳(chuan) 到了孫寒耳朵裏。他開始懷疑自己可能攬上了一件賣力不討好的麻煩事。
他沒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麵。
6
2012年2月,農(nong) 曆新年剛剛結束,東(dong) 風村的淘寶店主們(men) 準備開啟新一年的生意。誰也沒想到,前方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
一天之內(nei) ,幾十家店鋪接連遭到外觀侵權投訴,產(chan) 品被淘寶強製下架。隨後幾天,投訴仍然持續,沒有停止的跡象。恐慌的情緒蔓延了整個(ge) 村子。
上百家店鋪陷入癱瘓後,麻煩製造者站了出來。徐鬆,一個(ge) 被很多村民當作“神經病”的人,成了所有人的敵人。過去大半年裏,他靜悄悄地搶注了九百多項產(chan) 品外觀專(zhuan) 利,幾乎涵蓋了村裏所有產(chan) 品。為(wei) 此他花費了兩(liang) 百多萬(wan) ,甚至賣掉了一套房子。他要求每戶人家向他繳納3萬(wan) 元專(zhuan) 利使用費,否則,全村的產(chan) 品都將被他投訴下架。
事情過去兩(liang) 年多後,我在徐鬆的家具廠見到他。對於(yu) 當年的事,他說從(cong) 未後悔過。“我剛回村時,他們(men) 都說我不懂。”他言語間仍舊帶著怨氣,“我倒要讓他們(men) 看看到底是誰不懂?”
11歲時,徐鬆隨著父母去了30多公裏外的宿遷市洋河鎮,那裏以生產(chan) 白酒聞名。靠著辦酒廠,他撈到人生第一桶金。東(dong) 風村漸漸起勢後,他帶著上百萬(wan) 本錢回村,準備大幹一場。但大部分村民排斥這張陌生的麵孔,他說自己曾是村裏人,沒人願意相信。
一再的冷漠激怒了徐鬆。村裏人賺買(mai) 家的錢,他決(jue) 定賺村裏人的錢。當時淘寶商城(天貓的前身)剛剛興(xing) 起,徐鬆將其描述為(wei) 一個(ge) 銷量巨大卻又難以進入的平台,但隻需交給他4萬(wan) 元代辦費,就可以保證入駐。
眼看徐鬆的代辦生意越發火熱,孫寒有些憤怒。他覺得徐鬆是利用村民的無知牟利——注冊(ce) 淘寶商城並不複雜,向淘寶繳納的費用3萬(wan) 元出頭,徐鬆輕鬆賺取幾千元差價(jia) 。他通過網商協會(hui) 的渠道告訴村民們(men) :別信徐鬆那個(ge) 騙子,協會(hui) 幫大家免費注冊(ce) 。
看到孫寒唱起了對台戲,徐鬆並不願停手。他在淘寶商城注冊(ce) 了50多家店鋪,喊出“零元入駐”的口號,把店鋪租給別人,抽取5%的銷售提成。但他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租店生意剛做了一個(ge) 月,淘寶商城的年費從(cong) 3萬(wan) 多元暴漲到16萬(wan) 元。他隻好把大部分店都關(guan) 了,虧(kui) 了一百多萬(wan) 。
沒過多久,他自己店裏銷量最好的一款電視櫃遭人投訴下架。對方是蘇州一個(ge) 家具廠,搶先申請了外觀專(zhuan) 利。他試圖溝通,對方態度強硬:專(zhuan) 利在我手上,我賣你就不能賣。
接連遭遇打擊,徐鬆卻狂喜不已。他覺得又捕捉到了新的商機,足以大賺一筆。七八個(ge) 月後,發生了他向全村人索取專(zhuan) 利使用費的一幕。
向我講述這些事時,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si) 不自然。我問他:“你畢竟是拿別人產(chan) 品的圖片注冊(ce) 了專(zhuan) 利,反過來跟他們(men) 要錢,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他擺擺手:“對不起,我沒考慮過。這是一個(ge) 商人應有的本能,看到商機當然要賺錢。你覺得不是嗎?”
村民們(men) 顯然無法認同這種邏輯。網商協會(hui) 的QQ群裏炸開了鍋,要求協會(hui) 出麵解決(jue) 問題。一天傍晚,兩(liang) 三百人聚集在村支部的會(hui) 議室裏,七嘴八舌商討了一個(ge) 多小時後,孫寒打電話叫來徐鬆。他隻待了兩(liang) 三分鍾就甩門離開,臨(lin) 走前留下一句話:“我這是為(wei) 了保護你們(men) 。假如現在是外地人把專(zhuan) 利都給注冊(ce) 了,你們(men) 找誰去談?”
孫寒雖然氣惱,卻也無可奈何。眼看著網商協會(hui) 難有作為(wei) ,憤怒的村民們(men) 決(jue) 定自己解決(jue) 問題。幾百人圍在徐鬆的廠房樓下,用磚頭砸碎了玻璃,喊著要剁了他的手腳,把他扔到村子東(dong) 邊的河裏。十幾輛大車橫在淘寶大道中間,擋住了發貨的去路,全村的生意都停了,誓要與(yu) 徐鬆鬧個(ge) 魚死網破。
事情越鬧越大,驚動了政府。麵對“阻礙農(nong) 民發展、擾亂(luan) 公共秩序”的指控,徐鬆嚇得兩(liang) 腿發抖,撤銷投訴。如今,他覺得如果非要說當時做錯了什麽(me) ,是錯在想法太超前。“我算看透了,東(dong) 風村人就這種水平。說深了,他聽不懂。說淺了,他嘲笑你。”
專(zhuan) 利風波過後,孫寒心情沮喪(sang) ,覺得裏外不是人。村裏人抱怨他沒法替大家撐腰,政府也數落他控製不住事態。
他更煩惱的是,過去幾年拋頭露麵雖然風光,卻耽誤了太多精力。激烈的價(jia) 格戰中,他已跟不上別人的步伐,廠子連續兩(liang) 三年虧(kui) 損。我問他的一位兒(er) 時玩伴,你覺得前幾年孫寒在村裏有號召力嗎?他搖搖頭:“沒什麽(me) 號召力。在我們(men) 村,有錢你才有號召力。”
協會(hui) 成立的第二年,沒有人願意再交50元的年費。原本每周進行的例會(hui) ,大半年才能組織起一次。如今,就連孫寒自己也說,這個(ge) 組織已經名存實亡。協會(hui) 的招牌隨意地斜靠在他家門口,和一堆雜物混在一起。他原本留出一個(ge) 房間作為(wei) 協會(hui) 辦公室,現在變成了儲(chu) 物間,協會(hui) 章程還掛在牆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既沒有經費,還耽誤做生意的時間,搞這事有什麽(me) 意思?”他說。
一天下午,我跟隨他參加一場徐州市委宣傳(chuan) 部組織的會(hui) 議。開會(hui) 主題他搞不清楚,隻知道要作為(wei) 網商代表發言。他沒準備講稿,因為(wei) 已經講過幾百遍。會(hui) 上,沙集鎮黨(dang) 委書(shu) 記發言匯報農(nong) 民電商發展中存在的問題,其中一條是網商協會(hui) 未能發揮足夠作用。孫寒坐在長桌的另一頭,麵無表情。第二天他對我說:“你聽到昨天怎麽(me) 說我了嗎?我聽著非常刺耳。成績都歸政府,問題都推到我頭上。”
曾有記者到他家采訪時,他的父親(qin) 請村裏書(shu) 記早點兒(er) 解決(jue) 他入黨(dang) 的問題。“你現在還想入黨(dang) 嗎?”我問他。
他不停搖頭,“還嫌麻煩事不夠多嗎,入什麽(me) 黨(dang) ?”
7
作為(wei) 東(dong) 風村第一個(ge) 開淘寶店的人,因為(wei) 一起惡性拍貨事件,孫寒一夜之間告別了淘寶。
2013年夏天,他在一夜之間收到兩(liang) 百萬(wan) 元的訂單。按照淘寶規定,三天之內(nei) 他必須發貨,否則要給買(mai) 家30%的賠償(chang) 。但他的庫存並不夠。他試著發了一批貨,對方拒收,並投訴他逾期發貨。他明白自己遭遇了惡意買(mai) 家。對方聯係到他,說可以取消訂單,但要他支付10萬(wan) 元費用。
考慮再三後,他沒有答應對方的要求,而是關(guan) 掉了店鋪。他至今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誰,也不願知道。過去幾年裏,淘寶曾令他陶醉,也曾令他心痛,他不願讓它再主宰自己的生活。
後來,他通過人脈關(guan) 係,試圖成為(wei) 京東(dong) 的供貨商。但入駐京東(dong) 有較高的資金門檻,他並不具備。他說服了七八個(ge) 朋友和他合夥(huo) ,但沒過多久,東(dong) 風村人喜歡單打獨鬥的一麵又顯露出來,朋友們(men) 紛紛撤資。他沒了退路,隻好咬牙貸了幾百萬(wan) 元,挺了下去。
後來的事情證明,冒險是值得的。京東(dong) 不久後關(guan) 閉了招商通道,他成了睢寧縣唯一一個(ge) 供貨商。如今,每兩(liang) 三天就有一輛載重幾十噸的卡車來到他廠裏,把滿車貨物拉往京東(dong) 的各個(ge) 倉(cang) 庫。他知道村裏又有了一大堆眼紅他的風言風語,但他不再在乎。把持著唯一的渠道,他覺得再也不用跟人鉤心鬥角了。
六七年的激烈競爭(zheng) 之後,村裏漸漸分化出不同的階層。金字塔頂端的大戶們(men) 享受著金錢帶來的快感,購入豪車,接二連三買(mai) 下城裏的房子。在鄉(xiang) 村收獲財富之後,他們(men) 以這種方式實現了多年來進城的渴望。睢寧縣城房價(jia) 更低,孩子入學更方便,但他們(men) 還是願意買(mai) 在宿遷市,因為(wei) 對做生意比較吉利——“這兩(liang) 個(ge) 字非常妙,一個(ge) 人進屋時拿著一百塊,走時變成一千塊。”
滾滾而來的財富改變著村莊。村裏曾有習(xi) 慣,一戶人家買(mai) 了車,要請客吃飯,放幾掛鞭炮。但如今,買(mai) 了20萬(wan) 元以下的車的人家會(hui) 保持低調,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
我參加過村裏的幾個(ge) 飯局,坐在主位上的往往不是最年長的人,而是最有錢的人。一位生意走下坡路的村民兩(liang) 三個(ge) 月間發現自己在酒桌上的座次越來越靠後,他決(jue) 定暫時謝絕飯局。“在我們(men) 村,有錢就是爺,就這麽(me) 簡單。聽別人張口就是幾千萬(wan) ,再想想自己,這場子你能坐得住嗎?”
而對於(yu) 後來者,做淘寶已不像村頭貼的標語那樣,是“遊戲般輕鬆、愉快的財富奇跡”。在淘寶大道上,我碰到一位年輕的家具油漆店老板沙龍。大學畢業(ye) 後,他在外闖蕩了三四年,去年回到村裏。他說後悔在學校浪費了4年,如果早點兒(er) 做淘寶,不會(hui) 這麽(me) 辛苦。
我問他為(wei) 什麽(me) 不開家具廠,而是賣油漆。他說一是利潤太薄,二是在城裏待慣了,受不了各種競爭(zheng) 的手段。“不過,即使是賣漆,做人該圓的時候也得圓一點兒(er) ,潛規則還是得懂。”他說,“比如油漆工一定得打點。你供的漆人家要不要繼續買(mai) ,全憑油漆工一句話。”
不時有人不願再忍受鄉(xiang) 鄰間的傾(qing) 軋,逃離東(dong) 風村。2014年底,村裏首屈一指的大戶段崇彬廠房起火,原因至今不明。他隨後去10公裏外的淩城鎮繼續自己的生意。他向我強調,離開是早有的打算,著火事件隻是加速了過程。“如果淘寶村都按我們(men) 這種模式來發展,我覺得是倒退的。每個(ge) 人都想著自己當老板,一直打價(jia) 格戰,產(chan) 品品質上不去,利潤越來越低。我覺得沒什麽(me) 前途。”
人們(men) 努力維護著自己的利益,並不隱瞞對彼此的好惡。來這兒(er) 之前,我沒有預料到,孫寒作為(wei) 當地力推的典型,竟然和政府關(guan) 係冷淡。到東(dong) 風村的第一天晚上,沙集鎮鎮長楊帆問我打算怎麽(me) 寫(xie) 文章,我說,我想寫(xie) 人的故事。“這個(ge) 思路很好,但是,建議你不要以孫寒為(wei) 主。”他說,“我不看好他,在東(dong) 風村的曆史上,他充其量就是個(ge) 過客。”
楊帆曾在縣委辦公室做秘書(shu) ,3年前調任沙集鎮,孫寒是上任政府樹立的典型。幾天之後,我在鎮長辦公室問他,既然你對孫寒不滿意,為(wei) 什麽(me) 接待外人的時候,還總讓他出麵?
楊帆拿起我送給他的雜誌,語氣有些激動。“因為(wei) 沒有比他更有名的。如果你們(men) 弄出一個(ge) 新的明星來放在封麵上,我不就不愁了嗎?”
不過,無論他是褒是貶,孫寒都已經不太在意。經曆了種種事情,他如今不願考慮太多,隻想過好自己的日子。我在東(dong) 風村的這幾天,他忙於(yu) 裝修四五年前在宿遷購置的房子,購入全套紅木家具,還在村裏蓋起四層樓,每層四百平米,一層當作店麵出租,二層辟為(wei) 家具展廳,三層給父母住,四層是花園。
每一次和他聊天,我們(men) 的話題最後總會(hui) 回到錢上。一天中午,[盧森堡公司注冊(ce) ]從(cong) 宿遷的家裏開往東(dong) 風村的路上,我問他,對於(yu) 接下來的生意,有什麽(me) 目標。
“沒有目標,順其自然就行,不一定要有什麽(me) 目標。”他有些不耐煩。
“真的沒有嗎?賺了錢總要享受吧?”
“享受什麽(me) ?你們(men) 城裏人和我們(men) 觀念不一樣。你們(men) 覺得錢要花出去才是享受,我覺得賺錢本身就是享受。”
看到他有些激動,我決(jue) 定暫時中止這個(ge) 話題。
又過了幾天,他請我吃飯,說要慶祝一下。那天上午,他提前還清了最後一筆貸款。幾瓶啤酒下肚,他有些興(xing) 奮。“那天你問我有什麽(me) 目標,我現在回答你。”他說,“這些年這麽(me) 辛苦,不為(wei) 別的,就為(wei) 了讓別人瞧得起。所以我的目標就是賺錢要排在村裏人前麵,具體(ti) 數目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比別人多。”
但就在我離開東(dong) 風村的前一天,他又遇上一件煩心事。不久之前,他耐不住一個(ge) 多年好友的央求,幫他疏通關(guan) 係,入駐了京東(dong) 。兩(liang) 人約定,不上同款產(chan) 品,不直接競爭(zheng) 。
但朋友剛入京東(dong) 一個(ge) 星期,就打著他的旗號,去找他的供應商提貨。“雖然說無奸不商,但是也不能一點兒(er) 底線都沒有是不是?”開車去宿遷家裏的路上,孫寒氣得渾身發抖,一邊拿起手機翻查著朋友的電話,一邊憤憤地說:
“如果他非要這樣搞,那我馬上開始砸價(jia) 。看誰搞得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