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工廠遇雙重打擊 東莞模式被指已走到盡頭

7月下旬，南方酷暑，具有“世界工廠”之稱的南方城鎮——東(dong) 莞，陽光普照。但對於(yu) 生活在這裏的商人和工廠老板而言卻如臨(lin) 嚴(yan) 冬。在金融危機的衝(chong) 擊後，他們(men) 苦熬數年，前麵仍不見曙光。

就在一兩(liang) 個(ge) 月內(nei) ，兩(liang) 家具有數千員工規模的廠商相繼倒閉。亦有更多不知名的小企業(ye) 悄悄關(guan) 停。由此引發東(dong) 莞企業(ye) 重現2008年“倒閉潮”的熱議。東(dong) 莞官方這邊廂急於(yu) 辟謠，稱不存在“倒閉潮”，那邊廂卻也難掩焦慮，稱現在“更困難”。

“2008年金融危機，隻是外部市場惡化。而如今，外部市場未見好轉，國內(nei) 成本大幅提高，東(dong) 莞麵臨(lin) 雙重打擊。”東(dong) 莞一名官員對財新《新世紀》說。

東(dong) 莞的產(chan) 業(ye) 形態，既是出口導向型，又以中小企業(ye) 為(wei) 主力軍(jun) ，對外部環境變化最為(wei) 敏感。對企業(ye) 主而言，經營上起起伏伏已是常態。有人想著：“熬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不但要熬多久，他們(men) 心裏無底。亦有人選擇撤離：“這已經不是用一般意義(yi) 上的經濟調整周期可以解釋了，有其更深層次的原因，東(dong) 莞到頭了。”

以東(dong) 莞為(wei) 代表的低端製造業(ye) 產(chan) 業(ye) 被逼入轉型期已無懸念。業(ye) 界掙紮將難以避免，營商環境的徹底變更亦被迫切期望：“我們(men) 需要有一個(ge) 正當的發展環境，而不是中國特色的發展環境。”

雙重打擊

表麵上，東(dong) 莞官方數據暫未體(ti) 現經濟的巨大波動。據東(dong) 莞外經貿局數據，其關(guan) 停外資企業(ye) 數量處於(yu) 正常水平，上半年共關(guan) 停266家，同比減少11家。並由此得出結論，“未發現企業(ye) 大量倒閉。”

但這並不意味著東(dong) 莞企業(ye) 的生存狀態樂(le) 觀。距2008年已經過去三年多，但在東(dong) 莞廠商看來，金融危機並沒有過去，國外國內(nei) 經營成本的雙雙上升，成為(wei) 壓在他們(men) 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快倒閉了。我的客戶倒了，三個(ge) 月的貨款回收不了，又要墊錢給供應商。”一名電器行業(ye) 外貿公司的老總說。包括他在內(nei) 的所有受訪廠商均向財新《新世紀》記者指出，當前困難的直接原因是國外市場惡化，國內(nei) 成本上升。

東(dong) 莞是外向型經濟體(ti) ，其產(chan) 品三分之二以上都是銷往海外。據東(dong) 莞外經貿局數據，今年1-4月，東(dong) 莞出口總額為(wei) 226億(yi) 美元，同比增長19.5%。

然而，外經貿局的一名官員絲(si) 毫不感安慰。這些出口數據具有一定滯後性，而外經貿局監測到的一些先行指標已出現惡化。該局調查顯示二季度以來，超過30%的企業(ye) 表示訂單下降，原因是“歐美市場經銷商庫存大量積壓，現在正處於(yu) 去庫存化的狀態”。

中山大學嶺南學院財稅係主任林江也指出，東(dong) 莞外部環境表麵比2008年穩定，但背後有著不穩定的因素。“歐美經濟離複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將直接導致東(dong) 莞的加工出口企業(ye) 接不到訂單。”即使接到訂單的，也未必是好事，“訂單的價(jia) 格不僅(jin) 上不去，還有可能下降，且訂單主要是三個(ge) 月的短期訂單居多，長訂單減少。”

而經營成本的持續上漲令東(dong) 莞企業(ye) 雪上加霜，甚至導致企業(ye) 有訂單也不敢接。受訪者普遍指出，勞動力、原材料成本的上升，加上匯率因素，今年以來，企業(ye) 經營成本普遍上漲30%左右，而跟石油、棉花有關(guan) 的行業(ye) ，其原材料成本上漲100%。“東(dong) 莞製造業(ye) 的利潤也就是5%左右的水平，成本一上漲，大部分企業(ye) 基本是零利潤或虧(kui) 損，即使接單，也隻是為(wei) 了勉強維持生存。”

與(yu) 此同時，企業(ye) 回籠資金速度普遍放緩。一名東(dong) 莞當地的小額貸款公司的老總表示，“以前回款一般是三個(ge) 月，現在是六個(ge) 月，以前是現金，現在是票據。總的周期可長達九個(ge) 月。”林江指出，回籠的資金用於(yu) 經常性支出(如支付給原料供應商)，由於(yu) 利潤較為(wei) 微薄，又不能獲得銀行信貸，企業(ye) 基本上沒有錢去做新的訂單。

東(dong) 莞模式末路？

理論上講，生產(chan) 成本上漲，可以通過產(chan) 品漲價(jia) 的方式轉移成本上漲帶來的壓力。但在東(dong) 莞這個(ge) “世界工廠”，企業(ye) 卻是有苦難言。正是東(dong) 莞傳(chuan) 統的加工貿易型經濟模式，令他們(men) 麵對外部環境時，陷入被動局麵，並越陷越深。

“東(dong) 莞企業(ye) 以來料加工型為(wei) 主，兩(liang) 頭在外，原材料掌握在外國人手裏，漲不漲他們(men) 說了算；銷售市場也同樣掌握在外國人手裏，降不降也是他們(men) 說了算。”上述電器行業(ye) 外貿公司的老總顯得非常無奈。他指出，低價(jia) 訂單你不做，自會(hui) 有人來做。

一名在東(dong) 莞經營十幾年的台商也深有體(ti) 會(hui) 。他曾經是一家電子製造廠的股東(dong) 之一，於(yu) 去年底便賣掉了工廠的股權，轉戰深圳發展第三產(chan) 業(ye) 。“我們(men) 的利潤，從(cong) 最初的30%，下降到15%，再降到5%甚至是零利潤，別說漲價(jia) 了，幾乎產(chan) 品每年都是在降價(jia) 。”

在林江看來，東(dong) 莞現在麵臨(lin) 的困境，正是由於(yu) 加工出口本身的競爭(zheng) 力不強，勞動力價(jia) 格上漲，加之外商討價(jia) 還價(jia) ，且麵臨(lin) 著越南、印度、柬埔寨低廉勞動力所帶來的競爭(zheng) ，“這些因素都壓迫著東(dong) 莞企業(ye) 的生存發展空間。”林江說。

麵對困境，企業(ye) 的選擇則不盡相同。

一種比較突出的觀點是：東(dong) 莞模式已經到頭。持有這種看法的廠商不少。“不敢說東(dong) 莞會(hui) 就此沒落，但它的頂峰早已過去。”上述台商指出。他選擇了撤離。他的說法是，“不賺錢的生意，可以做一段時間。但現在到了穀底，必須要止損。”

對於(yu) 以東(dong) 莞為(wei) 代表的加工貿易模式，他說道：“以前，我在華強北(注：位於(yu) 深圳的全球電子產(chan) 品集散地)，看到一群群的‘螞蟻貨軍(jun) ’，很感動，覺得中國在崛起；可現在再看，想到美國有條有理的貨運物流模式，想著中國憑啥能趕上人家？”

據其透露，他認識的台商約30%已撤離東(dong) 莞，約有一半心裏想著撤離。一名商業(ye) 銀行東(dong) 莞分行的職員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過去東(dong) 莞的塘廈是台商的聚集地，“現在整個(ge) 都撤出去了”。

但亦有不少企業(ye) 認為(wei) 東(dong) 莞模式雖然艱難，但仍可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我們(men) 原來那種方式，還是可以繼續維持和發展下去。”上述電器行業(ye) 外貿公司的老總說。為(wei) 了掙紮圖存，他采取的做法是減衣縮食。“裁減外籍員工，換更簡陋的辦公室，賣掉汽車等。”

一家東(dong) 莞企業(ye) 的管理人員指出，現在大家考慮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一些企業(ye) 為(wei) 保證資金鏈鋌而走險，“去貸一些高利的款。”但是，“如果訂單收不到回報，就會(hui) 虧(kui) 本，甚至倒閉。”

官方的數據更為(wei) 支持後一種選擇。東(dong) 莞外經貿局數據表明，超過90%的企業(ye) 明確表示希望紮根東(dong) 莞。同時，上半年雖有外資企業(ye) 關(guan) 停，但亦有外資企業(ye) 進入，新簽項目846宗，同比增加過半。據外經貿局的官員透露，之所以有新增投資，主要是日本核泄漏事件的影響，令一些日本廠商做出轉移。

不過，幾乎所有受訪廠商都指出，願意留在東(dong) 莞的一個(ge) 前提，“我們(men) 需要有一個(ge) 正當的發展環境，而不是中國特色的發展環境。”一名廠商稱，如扭轉目前這種被動的現狀，中國的外部環境必須改善。

症結待解

在廣州泛珠三角城市發展研究院首席專(zhuan) 家王廉看來，目前困境背後仍有正麵意義(yi) 。他指出，前述出口先行數據增速放緩，顯現出來的其實就是東(dong) 莞經濟結構性調整的趨勢。

對於(yu) 廠商的撤離和倒閉，王廉認為(wei) ，國際上企業(ye) 的死亡率通常為(wei) 13%-15%，香港在轉型前更是達到了18%。“相當大一部分企業(ye) 應當被淘汰掉，不適應的企業(ye) 應該考慮轉行。”東(dong) 莞市發改局副局長王釗鴻也稱，即使是倒閉的企業(ye) 也可說是升級轉型的一部分，適應不了市場而被淘汰屬正常。

事實上，多年前東(dong) 莞官方和企業(ye) 主都已經將產(chan) 業(ye) 轉型提上日程，企圖避免目前這種困局。提出的思路，或轉內(nei) 銷，或做品牌，或做研發，方向明確，也用心良苦。前述東(dong) 莞外經貿局官員表示，近期的調查已表明，轉型越早的企業(ye) 受影響越小，經營狀況越好。

從(cong) 量化指標上看，東(dong) 莞目前有外資企業(ye) 1.3萬(wan) 家，加工貿易型大概1.1萬(wan) 家。以前約有6000-7000家屬於(yu) “三來一補”型企業(ye) ，不具備法人資格，隻有車間概念。現在這類型企業(ye) 數目已降至3000-4000。由車間企業(ye) 轉型法人企業(ye) ，注冊(ce) 為(wei) 有限公司形式，企業(ye) 能更好轉向內(nei) 銷，發展自有品牌。這也是政府層麵對轉型的一個(ge) 重要定性衡量。

資料顯示，1998年前，東(dong) 莞的GDP和廣東(dong) 省的南海、順德、中山相當，而2010年，東(dong) 莞的GDP幾乎相當於(yu) 三個(ge) 地方的總和。而現在，作為(wei) 農(nong) 村城市化典範的東(dong) 莞，加工業(ye) 發展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依靠外單拉動發展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已經進入到平穩期。政府沒有必要以出口量來衡量經濟增長。”王廉說。

但在實踐中，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ye) ，轉型都麵臨(lin) 重重困境。林江便指出，在政府層麵，鎮一級政府與(yu) 市政府對轉型就有不同的看法，對於(yu) 鎮級政府而言，轉型是可轉可不轉，因為(wei) 企業(ye) 轉型將有可能帶來勞動用工、土地租用的減少，對當地的餐飲也有影響。

轉型也不隻是東(dong) 莞一地之舉(ju) 。以轉向內(nei) 銷為(wei) 例，企業(ye) 進入內(nei) 地市場成本很高， 林江說，地方保護主義(yi) (非關(guan) 稅壁壘)、配額等問題都需要解決(jue) 。此外，國內(nei) 的稅、費都很高，流通環節相當複雜，加上政府成立的獨家代理公司的擠壓，轉為(wei) 內(nei) 銷並不是那麽(me) 容易。

來自企業(ye) 界的反饋更為(wei) 直接：“轉型不了，沒人才與(yu) 資金呀。原材料與(yu) 核心技術都控製在歐美手中，不是由中國說了算的。轉型不過是專(zhuan) 家理論，需要50年。”一名受訪者不客氣地說。

上述台商也指出，早在五年前利潤被削薄時，台商便有轉型動力，但發現不可行。其一，“東(dong) 莞沒有研發人才，如果有，我們(men) 也願意將台灣的研發基地搬遷到東(dong) 莞。”其二，“東(dong) 莞乃至國內(nei) ，營商環境太差。除稅收高外，每個(ge) 政府部門都可以找你收錢，收費名目諸多。以前利潤高，跟他們(men) 分享無所謂，但現在利潤這麽(me) 低，根本就沒法打點他們(men) 了。”其三，“政策不透明，不敢投資更新設備，數千萬(wan) 元的設備投進去，不放心。”

基於(yu) 此，他指出，企業(ye) 手裏有錢，寧願投資中國的房地產(chan) ，外資企業(ye) 也這麽(me) 幹。 他甚至提出“企業(ye) 空心化的現象很明顯”。

政府導向和職能的修正，成為(wei) 企業(ye) 界和學界迫切的訴求。王廉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對於(yu) 企業(ye) 升級轉向，政府應該隻管兩(liang) 頭：高端的一頭是想辦法提升創意和技術，低端的一頭管民生，如企業(ye) 倒閉以後對於(yu) 工人討薪和再就業(ye) 的處理。

他提出，政府應當加強風險管理，通過委托第三方谘詢機構對市場進行摸底調查，對整個(ge) 城市的行業(ye) 、企業(ye) 進行評估，以確定重點監測的企業(ye) 對象並公布這批目錄，同時要實現從(cong) 政府管理向社會(hui) 管理的過渡。政府還應當成立三個(ge) 基金，分別是轉移升級基金、扶持基金(扶持向新行業(ye) 發展的企業(ye) )和市場引導基金(通過資助、委托第三方谘詢機構發現有增長點的新的行業(ye) 方向，為(wei) 企業(ye) 提供引導方向。)

一名台商則認為(wei) ，政府應做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改善東(dong) 莞的經營環境。“如果轉型有利可圖，企業(ye) 自然會(hui) 想辦法轉型”，他說，“刺激內(nei) 銷市場不是長遠之策，2009年刺激了一次、2010年又刺激，現在已無成效。要想有個(ge) 長遠的發展，政府必須轉型。”